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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ar 06, 2024

胡尹萍:編織關係經濟學

Portrait of HU YINPING. Courtesy the artist. 

英文版完整文本(Full text in English

常駐北京的藝術家胡尹萍,時常會在項目開始時首先考察周圍環境的社會經濟狀況。在 2015 年的「小芳」項目中,她註冊了一家公司,僱用朋友假扮成「小芳」,從而收購她母親和家鄉小鎮阿姨們的手工織物,並轉化為藝術品展出。起初,她讓阿姨們織綠帽子,這些綠帽子原本不被當地社會接受,但在愛爾蘭的節日遊行中卻受到歡迎。她試圖透過這個項目激發母親一代人被製衣業死板的工作所扼殺的想像力與創造力。

胡尹萍的作品曾在中國和世界各地展出。2023 年 9 月,胡氏忙於在南京萬象天地的展覽「小芳宇宙銀行」中將商場的展覽空間改造成星際銀行和金融中心,把各國貨幣兌換成各種內藏羊毛的奇異商品。在 10 月 17 至 22 日舉行的巴黎國際藝博會(Paris Internationale)上,魔金石空間(Magician Space)展出了胡尹萍的個人項目「胡小芳──雪白的鴿子」。展覽匯集了胡氏母親和其他阿姨們的手工毛線比基尼──一個色彩斑斕,充滿了對遙遠海濱的幻想的泳裝系列。從 10 月 28 號到 12 月 16 號,胡氏的作品來到了墨西哥城 Kurimanzutto 畫廊的群展「商人的故事」(A Story of a Merchant)。這個臆測式(speculative)的群展由朱筱蕤(X Zhu-Nowell)與巢佳幸策展,將私人敘事、遊記、歷史文物和建築編織在一起。目前胡尹萍正在北京的 69 Art Campus 參與群展「智能秩序」,揭示現代職場的荒謬(展期至 3 月 3 日)。

Installation view of HU YINPING’s "Xiaofang Universe Bank" at MixC Nanjing, 2023. Courtesy Magician Space. 

Installation view of "A Story of a Merchant" at Kurimanzutto, Mexico City, 2023. Courtesy Kurimanzutto. 

在 2023 年的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Art Basel HK)上,《亞太藝術》與胡尹萍就她最新的作品、「刑具」系列以及對「小芳」項目的思考進行了訪談。

魔金石空間在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展出了您最近兩件作品,分別為 2022 年的《王子罪,某宗族類王子者》和《粉飾罪,某過度粉飾者》,其中黃金製成的器具限制了王子和王后的身體,而他們的頭飾上紋理繁複精細。這些紋飾來自何處?是甚麼啟發了你創作這兩件作品?

《王子罪,某宗族類王子者》和《粉飾罪,某過度粉飾者》是《月亮從內部升起……》(2022 年至今)系列作品裏「刑具」部分的兩件,這系列作品是一場面對外界的自我代謝。現實裏有太多來自基因和歷史文明的無解。舉例來說,一個當上菜販的人自己本來不想賣菜,可是他的家族、 原生文化和知識結構卻決定了他在這個世界裡只能賣菜。如果菜成為稀缺品,他的技能就變得價值了。可是人的基因和社會注定了他的命運。現實中有太多失望,就像身體需要代謝一樣,意識也需要代謝。

身體和意識是人最大的限制。由黃金製成的刑具根據各種罪名,以不同的方式限制穿戴者的身體。刑具上的紋樣,如同皮膚般複雜而沉重,是各種文明意識的沉澱物。這些紋樣來自歷史、宗教、天文等範疇,當中圖像的來源包括岩畫、波斯細密畫、星雲圖等。但具體來源並不重要,是甚麼宗教也不重要,因為所有宗教的本質是一樣的,我拿來用就是了。

Installation view of HU YINPING’s (left) Crime of decoration, one with overdressing and (right) Crime of princess, a prince of a clan from The Moon Rises from Within . . . series, both 2022, copper, 24k gold, resin, (left) 80 × 48 × 40 cm; (right) 80  68 × 30 cm, at "To the Public: Please Read the Exhibition the way One Perceives the Woods (Part 1)," Magician Space, Beijing, 2022. Courtesy Magician Space. 

HU YINPING, Apology Letter – Being Late from The Moon Rises from Within . . . series, 2022, copper, 24k gold, 105 × 59 cm. Courtesy Magician Space. 

這兩件作品採用了 24K 黃金、銅和樹脂,與您以往以「喬小幻」身份製作的雕塑非常不同。用黃金製作層層堆積、花紋繁複的器具,在技術上有何難度?

「刑具」系列作品提倡以另一角度來觀察現實,這裡的黃金不再象徵權力和財富,而是轉向罪行和審判。我確實描畫了非常繁複的圖案,因此也經常讓我電腦的繪圖軟件癱瘓。那些很厚的花紋,是由八到十層、甚至十幾層金箔貼成的。但我所關注的不是具體物品的製作技術,而是每件作品與我的關係。我希望注入更多思考於作品中,特別是各種胡思亂想。

在展出「小芳」項目前,你會考慮哪些因素?

手工藝品製作需時甚久,而且我需要時間去梳理作品的概念。我去一個新地方做展覽前,必須考慮該地跟「小芳」的關係。比如說,假如我去香港展出「小芳」,那邊的人都住在大城市,而且對農民的理解也完全不同。我必須經過清晰思考,才能給阿姨們一個合適的題目來製作織物,而這個題目不單與我有關,對阿姨們也要成立。所以我不想趕急,希望阿姨們以自己的節奏製作,也希望我能夠依著自己的節奏創作。

HU YINPING, We’re all in the Worksuit, Constructor, 2020, wool, cotton, fiber, embroidery, 165 × 90 cm. Courtesy Magician Space. 

在「小芳」項目的最新章節《我們都是工裝人》(2020)中,小鎮阿姨們根據自己的思考縫製了一些句子在「工裝人」上,其中有哪些句子讓你感到最出乎意料之外?

從觀察她們反思自己和周遭的職業,我發現不少有趣的想法。可能她們以前沒有這樣思考過,比如說,阿姨接到快遞員的制服縫上句子,剛好讓她聯想起家人或好友是快遞員。雖然她偶爾對這個職業有幾句抱怨,但宣洩過後便繼續日常生活。讓她用自己的語言去描述和評價這個職業並不容易。

所以我們要跟她們不斷聊天來引導她們。但一些阿姨會拒絕思考,跟工作室的趙經理發短訊:「小趙,我不曉得該說啥子了(我不知道要說甚麼)。」直到我們叫她直接把這句話縫上去,她才明白原來一切想說的都可以縫在衣服上。

其中最為觸動我的作品,是一件繡了大大小小個「累」字的藍色衣服。她們一想到這個職業,就覺得「累」,根本不想說別的事情。

Installation view of HU YINPING’s Hats from Xiao Fang series, 2015- , wool, cotton, fiber, dimensions variable, at "Hu Yinping: Weaving Realities," Ming Contemporary Art Museum, Shanghai, 2022.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Magician Space. 

你如何管理「小芳」項目的財政運作?你打算在其他地方繼續這種藝術生產模式嗎?

創作肯定會虧錢的,但我很高興在過去一兩年,項目收支能達致平衡,幸虧展覽後會有人去我們的店買點東西。一個藝術家管理品牌的方式與企業家截然不同,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區別也甚廣。我以前會想,既然母親可以那樣織毛線,不如就讓所有阿姨都照樣織,再讓我來承包她們的織物。結果我發現我根本養不起三十個別人的母親,而且不是每個阿姨都能像我母親一樣盡責。

人性有好也有壞,可能你買三千頂帽子回來,結果有一千頂太大太小,才會發現需要市場來調控。同時,假如那三千頂帽子賣不出去,市場運作和庫存壓力便會成為切身問題,所以我必須將營運模式從「計劃經濟」改成「市場經濟」。因為我以公司制度來營運這個作品,所以必須實施有效的管理方式。它不能只是一家空殼公司,不然我們早就倒閉了。

至於是否在其他地方繼續這種藝術生產,我相信由市場決定是正確的。如果有需求,我們就會設立公司分部。

你剛說人性的好壞同時存在。商業運作如何揭露這一點?

一家公司脫離監管制度後,必然會受制於惰性。比如說,自從我跟阿姨們說我們是一家外資企業,她們就覺得自己隨便織什麼,我們都會買。反正織物運到法國後,誰也不知道貨品出自誰手上。這是惰性和貪婪,也是正常的人性。

我們也不會直接監督。她們都自行管理,然後選出一位有文化和能力的代表來跟我們接洽。

Installation view of HU YINPING’s "Thanks," at Magician Space, Beijing, 2016. Courtesy Magician Space. 

Installation view of HU YINPING’s Identity, 2012- , event, photography, installation, at "IDENTITY," Magician Space, Beijing, 2016. Courtesy Magician Space.

你的某部分作品試圖回應社會上的一些刻板印象。例如在 2016 年的個展「謝謝」中,你的作品《自由生育計劃》(2009 至 16)根據父母的偏好制訂生育性別的策略。在《身份》(2012 至今)中,你透過改變自己的樣貌,試圖模仿一位你本來討厭的女仕。這種做法是在抵制、諷刺或者和解嗎?

我覺得我是在承認刻板印象是真實存在的。雖然你可以從知識層面上達成和解,但印象還是存在。我需要對自己交代,而我覺得作品是和自己和解最好的方式。這不僅僅能套用於「謝謝」和《身份》,也包括目前進行中的《月亮從內部升起……》。因為你沒有其他途徑,也不可能像嬰兒一樣哭啼或者怒吼發洩。很多源自我身上的東西,都只能通過作品來表達。

這也是當藝術家的好處,對從事音樂、電影等創作者也一樣。藝術作品和作者間,有著真實且緊密的聯繫。

藝術對你來說也是一種療癒嗎?

藝術不只是療癒,更像排洩,像一種清理和代謝。只有進行意識上的新陳代謝,你整個意識才能疏通、再生長,和變得新鮮。我們需要物理和意識上的代謝,只是我們從事的行業裏,作品會呈現更多的意識代謝。

Installation view of HU YINPING’s Sense of Security, Bad Guys, 2020-21, wool, cotton, fiber, acrylic, dimensions variable, at "Hu Yinping: Weaving Realities," Ming Contemporary Art Museum, Shanghai, 2022.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Magician Space. 

作者王沁是《亞太藝術》2022 至 23 年的實習生。
文章由《亞太藝術》2024 年的實習生艾霖負責翻譯與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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