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琪:超脫極端
By Pamela Wong
飄逸的長髮可以象徵女性的美;但當它堵塞浴室的去水口時,卻暗示著壓力引起的脫髮或生活不能自理的表現。美麗與焦慮同時交織於徐世琪細緻的髮繡之中。這些刺繡刻畫了奇幻的混合生物體。從遠處看,這些看似科學的圖像似乎是精緻而乾淨的,但仔細觀察,從光滑的表面突出的髮絲和陰森的細節暗示著瘋狂與混亂。徐氏的繪畫、刺繡、影像、表演中常結合對立的二元,遊走於身體與機器、生命與死亡、痛苦與快樂、事實與虛構的邊界之間。
徐氏作品中最為人所知的是將人體部位與植物、動物、昆蟲、甚至非生物結合在一起的解剖畫。儘管一些藝評人會因為她曾在加拿大獲得生物化學學士學位,將這些畫與她的科學背景相提並論,但她解釋早在中學時期她就開始對這些畫感興趣。「我會翻開課本,只為了窺看人體的內部結構,有點像看色情片一樣。」後來她借鑒了《Heck’s Pictorial Archive of Nature and Science》(1851年)中百科全書般的黑白畫風格。對徐氏來說,藝術和科學的 「相似之處多於不同之處:兩者都嚴重依賴視覺圖像;兩者都具有儀式感,都使用一般大眾無法理解的行話,所以聽起來都很權威;兩者都試圖從另一角度理解宇宙。」
為了驗證這兩個學科之間的相似性,徐氏開始創作《Paracelsus’ Garden》系列(2007年),作品的標題提及了16世紀的瑞士醫師及煉金術士Paracelsus。在這個系列中,除了髮繡外,她在製圖膠片(一種用於技術或科學繪圖的半透明紙張)上,呈現了她想像中Paracelsus所繪製的、對稱的生物解剖圖。每件作品都標有類似生物學林奈派的拉丁文名稱:例如,《Basilisk》描繪了一隻由人類腸道組成的蝙蝠;《Aporophyla Lutulenta》則是由人類的骨頭組成的飛蛾。在徐氏的刻畫下,儘管這些生物體的形態和結構各不相同,但觀眾會發現這些來自不同物種的身體部位之間的共通之處。徐笑著說,「人們常問我:這是真的嗎?這就是科學繪畫的有趣之處,因為它告訴人們,你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我喜歡戲玩這個想法。」徐將解剖畫與古董地圖相比較,後者雖看似準確,但充斥著人對地球和地緣政治邊界的投射。「[製圖學中所產生的圖像]取決於製圖者、取決於擁有權威的人,我對當中的權力動態問題(power dynamics)感興趣。 」
從那時起,她將其他物件與人體相結合,探索不同的混合模式。2011年「BwO」展覽展出的畫作中,她將身體部位與中世紀的酷刑工具結合,包括針、苦刑梨、「貓爪」、碎頭機和拇指夾。後來在《IN BERTY WE TRUST!》(2013年)中,她將類似這些刑具的形式與齒輪、滑輪和水管結合起來,形成一個看起來無止境的、「活生生的」生化機器。她在一個三頻道動畫中展示了一個全景圖,當中包括一顆跳動的心臟,被針和螺絲刺穿、扭曲的四肢,以及頭殼等器官。透過這些令人不安的影像,徐氏反問機器是否一種身體的延伸?抑或身體本來是否就是一種機器?
基於她對人體的機械元素和刑具的興趣,她深入探究了痛苦與歡愉之間的悖論。「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們試圖避免痛楚,但同時我們也被痛楚所吸引。這是為什麼呢?」這個問題激發她創作《The Hartford Girl and Other Stories》(2012年)。在沒有任何墨水的情況下,徐氏在自己身上紋了節選自聖經的39行禱文。紋在她背上的紅印令人聯想起耶穌在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之前所遭受的39次鞭打,世俗的痛苦成為他超脫的關鍵。與疼痛、自我表達、絕望、脫離有關的碎片式錄音疊加於記錄紋身過程的影片之中,講述了個人經歷、美國哈特福德縣1976年8月女孩被人群攻擊的事件、真實自殘者的證詞、歌詞等隨機出現的事實。
事實和虛構的交織常常是徐氏作品的中心。她解釋:「我會對一個特定的主題進行研究,蒐集相關的事實,然後發明一個角色,以合理的方式將這些事件串連起來。」 例如,她的偽紀錄片《The Afterlife of Rosy Leavers》(2017年)源於她對精神疾病的興趣,當中介紹了她另一個自我Rosy Leavers。影片的前半部分中,徐氏發表了她的研究內容,包括早期的現代精神病學、精神分裂症、以及致幻劑在治療精神疾病和政治洗腦中的應用。主角Rosy Leavers對螺旋、眩暈和精神控制感興趣,參加了Socialist Patients’ Collective(SPK),質疑「人到底生活在夢境、幻覺還是虛擬現實中」。這個動畫人物最終決定進行一次「沒有身體參與的表演」。在全片後半部分中,她將自己的意識上傳至網絡空間,並將自己變成一個動畫人物。「製作這段影片就像一個學習的過程,我試圖從研究中找到答案。這確實也是我個人的探究,所以對我來說,我個人的實際的演出和參與很重要。」
這段影片在徐氏2017年刺點畫廊的個展上首次展出,與Leavers的「遺物」放在一起,包括一張臉書對話的截圖,SPK的海報,以及一系列基於精神分裂診斷測試、名為《Rorschach Test》(2016年)的水墨畫。徐的對稱圖案不是墨跡,而是由人體器官和花朵組成的幻覺網,質疑我們對現實的主觀認知。透過這種方式,徐氏在展覽中利用多種媒介和形式來填充虛構人物的性格和故事。「我也將這些分身看作多重人格障礙的一種體現。人往往會發明不同的角色來解決各種困境,或自身難以處理的問題。這就像是一種生存技能。」
徐氏的分身角色展現著這種韌性。她在第59屆威尼斯雙年展香港館中以多層敘事構建了女主角Lauren O。這個堅強的女性形象來自於美國科幻作者Octavia E. Butler《Parable of the Sower》(1993年)中的主人公Lauren Olamina,她從世界末日中倖存下來後,建立了新的宗教;也來自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女權運動家Bertha Pappenheim(也被稱為Anna O),她從壓抑的思想和童年記憶中自我療癒的過程啟發了Sigmund Freud創立精神分析理論。在香港館所展示的以20世紀60年代為背景的偽紀錄片中,Lauren O相信自己擁有懸浮的能力,她加入了無政府主義組織Laden Raven,並在1967年帶領了一次神奇的反戰示威,利用眾人之力令華盛頓特區的五角大樓懸浮在半空中。這呼應了現實世界中由Abbie Hoffman帶領的、譴責美國越南戰爭的示威。在徐氏的虛構世界中,Laden Raven成員,包括Lauren O,都在70年代被逮捕,囚禁在感官剝奪的牢房裡。最終,Lauren O變成了一個的士高鏡球,正如展覽中的一個房間的裝置所展示的那樣,反射著他人的能量。
不過,懸浮在現實中確實發生了。在錄像表演《The Magnificent Levitation Act of Lauren O 》(2022年)中,徐氏在一位繩縛師的幫助下,將自己懸掛在黑暗之中。徐認為承擔風險是她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責任,這鼓勵她在其他的領域冒險。透過結合事實和虛構,她要求我們仔細觀察並不斷質疑我們看到的事物。「我們不能安於現狀,而唯一的辦法就是質疑我們現在面對的任何事情:這是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這是否能幫助我們通向我們想要的未來。」對徐來說,解密二元是獲得真正啟示的開始。